第二卷 少年功與名第壹百四十四章 天子問壽

　　武英殿內。
　　撲通壹聲，蕭凡嚇得跪下了。
　　朱元璋的臉色變得多青，他已不敢擡頭看，反正他知道，老朱這會兒的心情肯定不愉悅。
　　無論誰被莫名其妙當成了別人徒孫的手下，想必心情都愉悅不起來。
　　蕭凡多想狠狠抽自己兩個嘴巴子啊……
　　跟張三豐說什麽不好，非跟他提張無忌，提了張無忌也就罷了，本就是個虛構的人物，怪就怪那金大俠，寫的書虛虛實實，莫名其妙把老朱寫進了書裏，又莫名其妙讓老朱當了人家張教主的手下……
　　這個誤會……有點大。
　　按老朱這個閻王脾氣，不知會怎樣收拾他？剝皮還是活剮？
　　蕭凡覺得自己剛才的預感是正確的，帶張三豐進宮，絕對是他今生做得最蠢的壹件事，沒有“之壹”。
　　“陛下，臣萬死！臣罪當誅！”蕭凡趕緊伏地請罪。
　　朱元璋怒哼了壹聲，仍舊沒搭理他，反而和顏悅色對張三豐道：“朕慕老神仙大名久矣，老神仙雲遊天下，行蹤飄忽，朕多次相召，猶未得機緣與老神仙壹晤，現今老神仙竟然雲遊到了京師，呵呵，看來朕的福緣不淺吶。”
　　張三豐這時倒也不糊塗了，聞言極為客氣的朝朱元璋豎起了三根手指，行了個三清禮，神色端莊道：“貧道化外野人，問陛下安好。”
　　朱元璋今日心情看來不錯，呵呵笑道：“老神仙勿須多禮，朕本淮右布衣，起於鄉野，原也不是講禮數的人。”
　　蕭凡跪在壹旁，偷眼見朱元璋臉色紅潤，笑容滿面，心中不由悄悄松了口氣。
　　看來老朱心情尚可，或許他還不知道江都郡主和自己的緋聞，也或許，老朱並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，皇帝嘛，每天要操心的國事那麽多，據說他壹天要批幾千份奏章，哪有時間管他孫女跟誰談戀愛呀……
　　蕭凡在心中不停的這樣安慰自己，哪怕有點兒自欺欺人的意思，他也幹脆懶得想那麽多了。
　　朱元璋與張三豐寒暄幾句後，便命宦官給張三豐賜座，然後見蕭凡壹臉悔恨之色跪在旁邊，朱元璋狠狠瞪了他壹眼，沒好氣道：“妳也起來吧，給朕站到壹旁去。”
　　“謝陛下。”
　　朱元璋神色漸緩，朝張三豐笑道：“老神仙遊戲紅塵，超脫世外，宋朝末年便現跡江湖，朕敢問老神仙高壽幾何？”
　　張三豐捋了捋須，仔細回憶了半晌，道：“貧道生於宋朝淳佑七年，距今……”
　　張三豐仰頭開始掐手指，掐了半天，終於痛苦的搖搖頭，望向朱元璋：“……距今多少年了？”
　　朱元璋對這道題目也很為難，跟著張三豐壹塊兒掐起了手指，靜謐的大殿內，兩位華發蒼蒼的老人相對而坐，絞盡腦汁掐算年齡……
　　良久，朱元璋忽然倒抽壹口涼氣，驚道：“壹百五十歲整！老神仙好高的壽數！”
　　張三豐仿佛也呆住了，訥訥道：“我……有這麽長命？”
　　接著張三豐咂摸咂摸嘴，壹臉深思之色，迷惑的喃喃自語：“……活了這麽多年，我都在幹嘛呢？”
　　蕭凡站在壹旁，不停的擦汗……
　　這位老神仙，壹輩子倒是活了個稀裏糊塗。
　　朱元璋望向張三豐的目光頓時充滿了羨慕，深深喟嘆道：“老神仙如此高壽，實是世間極瑞，整整比朕大了八十有余，難怪民間百姓對老神仙推崇至深，老神仙果然道法高深。——聽說老神仙多年前亦開門立派，廣收門徒，以妳的高壽，朕便稱妳壹聲祖師亦無不可啊……”
　　張三豐捋著胡須，高深壹笑，張著嘴還沒開口，蕭凡便趕緊搶先客氣道：“陛下乃天子，九五至尊，何必紆尊降貴？這‘祖師’二字，陛下萬萬不可隨便說啊……”
　　朱元璋皺眉，不悅道：“朕為何說不得？朕雖是天子，但老神仙是化外仙人，不必遵循凡間俗禮，朕真心尊崇老神仙的道法，便稱壹聲祖師有何不可？”
　　蕭凡額頭冒著冷汗，哀求道：“陛下，真的不可啊，您稱他為祖師，臣會很不好意思的。”
　　朱元璋漸漸有些不耐道：“朕怎麽稱呼老神仙，那是朕的事，妳有什麽不好意思的？”
　　蕭凡苦著臉道：“陛下稱老神仙為祖師，臣卻不好意思認您這位師侄啊……”
　　朱元璋大怒：“大膽！妳什麽意思？”
　　蕭凡指了指壹臉虛無縹緲的張三豐，可憐兮兮的道：“他……是我的師伯。”
　　張三豐呵呵壹笑：“然也。”
　　朱元璋老臉漸漸籠罩壹層黑氣：“……”
　　良久……
　　“哼！此事不提罷了，言歸正傳。”朱元璋悻悻的怒哼道。
　　蕭凡松了壹口氣，感激道：“多謝陛下體諒。”
　　朱元璋目註張三豐，言辭懇切道：“老神仙道法高深，福澤深厚，乃有此高壽，朕欲向老神仙請教長壽之法，不知老神仙可肯賜教壹二？”
　　蕭凡頓時明白了朱元璋多次相召張三豐的用意。
　　做皇帝的誰不想多活幾歲？當壹個人已完全滿足了物質和權力的欲望後，他還需要追求什麽？
　　除了延長壽命，他還有何可求？
　　所謂尊崇張三豐道法高深雲雲，那都是場面話，老朱真正想的，是張三豐的長壽之法，這才是目前風燭殘年的朱元璋最需要的東西。
　　皇帝的萬金之軀，都是敏感而脆弱的啊……
　　朱元璋說完，渾濁的目光緊緊盯住張三豐，高高在上的真龍天子，此時的目光竟隱隱帶著幾分乞求的意味，令人見之心酸。
　　張三豐捋了捋長長的胡須，清澈的目光望向朱元璋，神態從容不迫。
　　仔細看了看朱元璋的面相，張三豐面色沈靜的點點頭。
　　朱元璋滿臉期冀道：“老神仙可算出朕之天年？”
　　張三豐起身走到朱元璋身前，低下身子湊到朱元璋臉前，用很權威的語氣道：“……張嘴。”
　　朱元璋壹楞：“幹嘛？”
　　“看牙口。”
　　“啊——”朱元璋很配合的張開了嘴，露出他滿口板牙。
　　於是張三豐開始數他嘴裏的板牙……
　　蕭凡呆呆的站在壹旁，看著兩位加起來二百多歲的老人臉貼著臉，湊在壹塊認真細致的數板牙，蕭凡額頭上的汗冒了壹層又壹層……
　　良久……
　　張三豐直起了身子，迎著朱元璋期待的神色，緩緩搖了搖頭。
　　朱元璋心中壹沈，神情頓時變得黯淡起來。
　　“天下共主又如何？世間極尊又如何？終逃不過宿命輪回……”朱元璋黯然慨嘆。
　　張三豐也喟嘆了壹聲，目光有些同情的看著朱元璋，道：“陛下當年率義軍驅除韃虜，光復我漢人江山，作為壹代開國明君，命中註定殺伐不斷，白骨累累，這本是天意，貧道算出陛下福澤深厚，乃歷朝天子中不可多得的長壽之相，奈何陛下立國之後株連蔓引，死於刀下的無辜者甚眾，此舉違了天和，亦折了陛下的壽數……”
　　張三豐本是化外之人，說話不懂婉轉，直言道出朱元璋殺伐過甚而導致折了自己的壽數，這番話說得壹旁的蕭凡壹顆心吊起老高，立國至今三十年，誰敢當著朱元璋的面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？
　　奇怪的是，朱元璋聞言卻沒有絲毫生氣發作的樣子，反而面色悲愴的嘆了口氣，喃喃道：“朕何嘗想殺那麽多人？無奈立國之初，百廢待興，民眾求安，朕若不把那些跟隨朕立功頗巨的功臣們殺了，將來他們若在朕死後恃功而驕，不願奉朕之後人為主，那時兵災即啟，天下又將動蕩不安，百姓們何時才能盼得到太平日子？”
　　張三豐搖頭嘆道：“時也，命也，壹切皆乃天註定，何苦強求？呵呵，世人好不懵懂……”
　　朱元璋想了想，豁然笑了：“朕之壹生縱橫天下，快意恩仇，如今已年近古稀，敵人死在朕的前面，戰友亦死在朕的前面，朕這壹生，足矣！何必再強求壽數？哈哈，老神仙不妨坦言相告，朕還有多少時日的陽壽？五年？”朱元璋充滿希冀的問道。
　　張三豐垂首不語。
　　“那……三年？”朱元璋的聲音明顯開始顫抖……
　　“明年。”
　　張三豐搖頭輕嘆，手指掐算了幾下道。
　　“……”
　　朱元璋神色怔忪，目光黯然，長長嘆了口氣，道：“壹年，只有壹年了……朕不是怕死，朕還有許多事情沒辦啊，這座江山還不夠穩固，百姓們的日子還不夠富足，允炆還不夠懂事，能輔佐他的臣子亦不夠多……朕有太多事情來不及辦了。”
　　嘆息聲中，朱元璋的坐在椅子上的身軀漸漸萎靡佝僂下去，跟所有普通平凡的老人壹樣，神色平靜而呆滯的直直望著殿外那層層疊疊的宮墻綠瓦，神態顯得分外蒼涼。
　　“江山代有才人，陛下沒來得及辦的事情，您的後人會幫陛下辦好它們的……”蕭凡躬身勸慰道。
　　朱元璋呆滯的目光緩緩投到蕭凡身上。
　　窗外的暖陽斜射在蕭凡身上，那張年輕而英俊的面龐充滿了勃勃生機，在陽光的籠罩下，如同鍍了壹層淡淡的金光。
　　朱元璋笑了：“江山代有才人，說得好，蕭凡，朕來不及做的事情，妳會輔佐允炆辦好它們嗎？”
　　蕭凡趕緊躬身道：“陛下有命，臣必遵從。”
　　“希望朕沒看錯人，也希望允炆沒看錯人……”朱元璋目註蕭凡，語氣中似乎含著另壹層深意。
　　“陛下賜臣表字曰‘守義’，臣不敢自誇，如今早已是忠誠守義的君子了。”蕭凡表情很正經，仿佛根本不懂何謂謙虛。
　　“呵呵，妳倒真是不客氣。”朱元璋笑得眼睛瞇了起來，盯著蕭凡的目光隱隱射出兩道淩厲的光芒。
　　張三豐坐在壹旁，忽然垂首壹揖，高宣了壹聲道號：“無量壽佛——”
　　張三豐起身告辭，朱元璋倒也沒挽留，只是言辭懇切的請張真人多進宮，相邀論道。
　　臨走，朱元璋更下了旨，欽封張三豐為“通微顯化真人”，賜禁宮行走。
　　張三豐笑呵呵的拜謝了朱元璋的賜封，然後便向朱元璋告退。
　　蕭凡今日帶張三豐進宮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觀察朱元璋的臉色，現在見他神色平靜，不喜不怒，跟往常沒有什麽區別，當下心中壹喜，看來老朱沒怎麽將他和江都郡主的緋聞放在心上，這就好了，以後歌照唱，舞照跳，等到朱元璋死後，好好跟朱允炆磨壹磨，他和江都郡主的事兒就不會有太多波折了。
　　蕭凡趕緊跟著張三豐壹塊兒告退，目的達到，該撤了。
　　張三豐已輕揮袍袖走出了殿門，蕭凡躬著身子也壹步壹挪的往殿門退去。
　　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，蕭凡眼看退到殿門邊了，朱元璋卻忽然開口叫住了他。
　　“蕭凡，妳先別走，過來，朕有話跟妳說。”
　　蕭凡渾身壹顫，趕緊道：“是。”
　　戀戀不舍的回頭看了壹眼飄逸瀟灑往宮門外走去的張三豐，蕭凡滿是幽怨的暗嘆壹聲，然後神情壹肅，畢恭畢敬走到朱元璋的龍案前。
　　殿內沈默了很久，君臣二人相對無言。
　　朱元璋看著蕭凡，渾濁的目光滿是深意，仿佛在研究某種深奧的題目似的，那高深莫測又蘊涵著淩厲的目光，盯得蕭凡渾身雞皮疙瘩冒出壹層又壹層。
　　此刻他也在搜腸刮肚回憶，——前世的史書上有沒有記載過老朱有玻璃傾向？他看我的眼神為何如此深情？
　　蕭凡被朱元璋看得壹陣心虛，暗自揣忖，老朱該不會聽說了我和江都郡主的緋聞，今日打算收拾我了吧？
　　不知過了多久，朱元璋淡淡開口道：“蕭凡，朕聽說市井上有壹些傳言……”
　　蕭凡渾身壹哆嗦，立馬飛快接口道：“謠言！陛下，那都是謠言！謠言止於智者啊，陛下英明神武，必是智者中的智者，壹定不會相信市井那些百姓胡說八道的！”
　　朱元璋嘴角似笑非笑的勾起，道：“哦？是謠言嗎？朕覺得這些傳言倒頗有幾分真實呢……”
　　蕭凡額頭冷汗淋漓，急忙解釋道：“陛下，當日臣陪同江都郡主於能仁寺上香，不幸被奸人算計，禪房燒起了大火，臣當時為救郡主，顧不得禮法儀態，故而大膽把郡主淋濕，而且還抱了郡主，這都是為了保郡主的性命啊！聖人雲：‘男女授受不親，禮與，嫂溺，援之以手者，權也’，聖人都能拉嫂子的手，臣覺得當時情急之下抱抱郡主，實在很正常……”
　　朱元璋的笑容愈發深了，盯著蕭凡的目光也愈發高深莫測，過了壹會兒，朱元璋這才慢吞吞的道：“朕想跟妳說的市井傳言，是指燕王回北平之事，妳卻把妳和郡主的事情說出來了，呵呵，蕭凡，很好，妳果然是朕的好臣子啊……”
　　蕭凡全身凝固，如同石化。
　　壹陣陰風拂過大殿，暖陽四月的天氣，蕭凡卻激靈靈打了個冷戰……